塔内 Inside the Pagoda

文/丁博

坪山美术馆主办的系列项目「九层塔:空间与视觉的魔术」汇聚了当前国内一批重要的艺术家、建筑设计师与平面设计师,并以展览为媒,呈现出了他们各自的创作成果。

「九层塔」项目的核心是一种工作机制:每个项目都由一名艺术家、一名建筑与一名平面设计师共同完成。一改传统上以艺术家为核心的展览方式,这一系列中的展览更像是三位参与者各自作为创作主体,共同的完成的一个成果。

为了实现参与者之间权力的平等,展览采取了一种「各自为政」的决策机制,也即每个参与者都对自己的那部分工作拥有几乎绝对的决策权,其他参与者无权干涉。

从结果上来看,这种工作机制实际削减了艺术家在展览中的重要性。我们一般会认为个展是艺术家作品的延伸,但在九层塔项目中,艺术家只负责提供作品。而塑造了「可供体验的展览」这一成果的,其实主要是建筑师;决定了展览在信息传播中的形象的,其实主要是平面设计师。三者在一个展览生产过程中的权力关系被重置了。

然而,另一种权力却也在这一过程中,被无形地放大了,那就是选择的权力。虽然参与者在项目中获得了几近极限的自由,但如何成为参与者便成了一种前置条件。与此同时,在更高的维度之上,这个机制本身所产生的意义,却并没有附着在参与者身上,而是成为了让项目得以成立的价值基础。

对外宣传的文字中,坪山美术馆将此次项目定义为「一次跨界行动」,而实际上,这里所谓的「跨界」混杂了很多不同的做法。我无意讨论项目对这一概念的使用是一种「误用」还是「拓展」,但我们也许可以在实践层面对其略作梳理。

第一,九层塔项目中的「跨界」并不是大家常见的那个意思,也即甲专业的人去做乙专业的事;项目的参与者的工作并没有超出自己以往的专业,也没有因此获得新的专业身份,大家仍然是在自己原有的专业里为展览工作。

第二,参与者在项目中突破的最大界限,其实是工作的权限。原本处于乙方角色的建筑师与设计师,无需再像为甲方服务那样工作,而是获得了更高的自主权,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创作,并自行为这一创作赋予目标与意义。

第三,虽然展览是由三位参与者共同完成的,但过程中多是分工,鲜有合作。因为完全的自由往往带来独断与分裂,而合作正需要让渡一部分的自主权,让协商与合议成为更高的决策依据。(当然也有参与者在自己的工作中考虑了别人的工作,但这种「考虑」与合作仍有显著区别)也正是因为这样,虽然很多参与者都提到了项目中出现的某种「意外的联系」,但这种巧合与其说是不谋而合,其实更像是在用生成性算法写诗。

九层塔让我重新开始思考「展览是什么」这个问题。

曾经,展览本身与艺术作品之间的关系并不是一个问题,因为我们理所当然地认为作品是展览绝对的核心,关于展陈的各种思考,也都是为了作品服务的。如果你问,这个展览怎么样,很多人都会以「作品怎么样」来予以回复。甚至于大部分关于展览的评论,实际关注的也主要是作品。随着群展特别是双年展机制的发展,上述理解又将某种理念与论述纳入了展览的内容之中,但关于展览的形式与内容之间关系的基本判断却仍然没变。

「展览是什么」曾经并不是一个问题,正如「艺术是什么」曾经也不是一个问题。当后者作为一个问题被提出的时候,我们就进入了一种完全不同的路径,乃至于它后来的发展也超出了这个问题原本被提出时的框架。

特别地,「艺术家做的东西就是艺术」这个答案的出现,将关于艺术本体论的问题,转化成了一个身份问题,乃至于在这样的视角下,「什么都是艺术」、「人人都是艺术家」甚至「观众才是艺术家」等等观念也变得愈发难以捉摸。

我们不该脱离历史语境地来看待上述观念,但我想指出,这其中最为吊诡的地方也许在于,放下关于本质的争论并没有让我们能够更加轻松地讨论艺术,相反,讨论变得越来越困难。这个问题最后被消解为一个政治的问题,也即人人都有权以他相信的标准来讨论艺术。这似乎是一种进步,然而,结合我们如今身处的这个「后真相」时代里的种种怪相,我又很难真的为这种庸俗化的平权叫好。

九层塔似乎是一个关于展览方式的展览,而那些作为展览内容物的作品却退到了后面,成为了展览背景。此时,在展览里讨论作品,似乎是不合时宜的,因为展览的方式本身似乎才是展览最重要的内容。

我不确定,这样的实验到底会把我们带向何方。同时我也必须坦白,我有些担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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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载《财富堂》杂志